“这是来自巴斯塔的特别系列报道的第一部分。它记述了一次清晨在比贾普尔地区对毛派会议进行的伏击,以及这次行动如何波及到了周围的村庄。
—— Scroll媒体的记者马里尼·苏布拉马尼亚姆 (Malini Subramaniam)
在恰蒂斯加尔邦南部的巴斯塔深处的森林中,来自当地部落社区的毛主义起义者与印度政府已经进行了近四十年的低强度战争。今年,恰蒂斯加尔邦警方声称在这场冲突中取得了重大突破,在 38 次交火中击毙了 141 名毛派,除了 2009 年外,这一数字高于以往任何一年的总和。
这个系列报道通过前往交火现场并与遇难者家属交谈,为您带来这些数字背后的故事。
4 月 4 日中午时分,比贾布尔(Bijapur)地区医院大院里挤满了人:老人、带着哺乳期婴儿的妇女、追逐母亲并抓着母亲缠腰布的婴儿、追赶着每一辆驶入的警车的小男孩。
两天前,恰蒂斯加尔邦最南端的比贾布尔地区的警察声称,他们在甘加卢尔村附近的科尔乔利-南德拉(Korcholi-Nendra)森林发生的一次枪战中击毙了 13 名毛派分子。
他们的尸体已被带到比贾布尔地区总部,同时被送往的还有在安全行动中被拘留的村民。虽然警方没有正式公布人数,但当地人说,该地区有七、八个村庄的 25-30 人被拘留。
正是为了寻找他们的家人,这些村庄的居民涌入了医院大院。
“我来找我的兄弟,”来自托德卡村的年轻人赫姆拉·拉楚说。“他和党组织在一起,我们知道他去开会了。”他所说的党是指被禁的印度共产党(毛主义),几十年来,该党一直在巴斯塔(Bastar)的森林中发动武装起义,他们的干部和领导人均来自居住在那里的当地阿迪瓦西社区。
温加·帕西的家人从卡瓦德冈村赶来寻找他。他们说他不到一年前加入了这个党。
村民们的诚实令人震惊——当被问及他们失踪的家人是否与该党有联系时,他们立即直截了当地回答是或否。没有人试图隐瞒与这个叛乱组织的关系。但是,同样,他们也毫不犹豫地宣称失踪者是平民,而不是毛派。
“我们来找我们的叔叔 ,柴图·波塔姆,”来自科尔乔利村的博杜·波塔姆说。“他不是纳萨尔派,他有妻子和六个孩子。”
波塔姆首先去了比贾布尔警察局寻找他的叔叔。虽然他没有在那里找到他,但他发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我们遇到了来自我们村庄的女孩萨里拉·波塔姆,”他告诉我。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负责比贾布尔警察局的警官来了,聚集在医院大院里的人们朝他冲去。“等一下,等一下 ,”他警告着接近的人群。“先看看这里 ,”他指着一个穿着白色 T 恤的矮壮男人说,他拿出了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死者的特写照片。
与其他遭遇案件的做法不同,比贾布尔警方没有在其新闻声明中公布科尔乔利-南德拉枪战中丧生者的照片。相反,它向当地记者展示了 13 个放置在一排武器旁边的尸体袋和一系列武器——轻机枪、.303 步枪、.12 口径步枪、枪管榴弹发射器、导爆索 、弹药筒、容器、对讲机、毛主义文献、太阳能电池板。还有一些日用品,如肥皂、牙刷、油、面霜、药品。
在医院里,当警察最终举起手机展示死者的照片时,许多人在看到他们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脸时都畏缩了。博杜·波塔姆沮丧地说:“根本认不出来。他们的脸都肿了,到处都是血。 ”
村里的居民通过警察的手机查看死者的照片
很快,戴着口罩的医院工作人员打开了停尸房的门,把仍然包裹在塑料袋里的尸体拉了出来,放在地板上。当盖在尸体上的塑料布边缘被拉开露出他们的脸时,村民们试探性地走上前去,妇女们用她们的纱丽披肩(sari pallus),男人们用他们的 Samchas(一种印度传统头巾)捂住鼻子,以阻挡臭味。
几分钟内,有些人就在死者中认出了他们的家人——柴图·波塔姆就是其中之一。当柴图的妹妹和妻子崩溃时,博多·波塔姆安慰着他哭泣的姑姑们。
尸体被辨认出来后,警察在一个登记簿上记下了家属的名字,并采集了他们的拇指指纹。救护车被叫来,尸体被抬上救护车,送回了家。
四天后,我骑着自行车穿过比贾布尔的森林,来到了死者所在的村庄。警方在其新闻声明中将这起事件描述为 “muthbhed”(遭遇战)。但与村民的谈话揭示了一个更详细的描述:清晨,警方在马苏梅塔山对毛派会议展开伏击行动,行动意外波及到了山脚下,前一天晚上,一个年度乡村节日刚刚结束。节日的主人和游客还在睡梦当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村民们说,在枪击中丧生的人中,并非所有人都是毛派。更令人吃惊的是,正如我发现的那样,在宣布死亡的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
家人围在用塑料布包裹的尸体旁
节日和会议
南德拉村位于比贾布尔区总部以南约 35 公里处,属于甘加鲁尔警察局管辖。村庄周围环绕着马苏梅塔山、高尔贡梅塔山、雷滕山、马克山、彭德梅塔山和卡乌尔梅塔山等几座森林覆盖的山丘,这里约有 60 户人家。
4 月 1 日,南德拉村举办了一年一度的卡尔萨德节 (Karsaad),以纪念与昆贾姆 (Kunjam) 氏族有关的当地神灵科拉·科苏姆·潘·德维 (Kohla Kosum Pen Devi)。
社区的祭司索努·拉库说,来自甘加鲁尔和巴萨古达地区各个村庄的数千人来到南德拉村参加节日活动。庆祝活动在社区祭司居住的小寨子 Permapara 举行。他说,祭祀仪式在上午平静地进行,晚上则是载歌载舞和饮酒狂欢。
但第二天凌晨 4:30 左右,所有人都被附近马苏梅塔山上传来的枪炮声惊醒。
拉库回忆说,天刚亮,他就冲到供奉神灵的地方。村祭司苏库·马萨和其他几个人陪着他。他们把神灵带进了庙里——一个茅草屋顶的露天庙宇。这时,他们惊恐地看到安全部队从山上下来。
南德拉村的露天庙宇:社区祭司索努·拉库(Sonu Lakku)(右)和村祭司苏库·马萨(Sukku Masa)(左)在安放神像的茅草屋外
在恰蒂斯加尔邦南部,像南德拉这样位于毛派控制区的森林村庄的居民往往害怕安全部队——这是有充分理由的。正如司法调查所证实的那样,安全部队在多次针对毛派的行动中最终枪杀了平民。
因此,当看到安全人员从山上下来时,拉库说他和其他人跑向森林,结果被另一队安全人员拦截。拉库回忆说,他举起双手,对他们大喊:“我们是村里的祭司和祭司助手 (gaita),别向我们开枪。”
安全部队没有开枪。相反,他们抓住了这六个人,绑住他们的手,让他们排成一排行走。祭司说,他的妻子诺尼·桑努抱着婴儿试图交涉,恳求警察不要带走她的丈夫,但她被被击中并被赶走了。
这六个人一直安静地走到帕尔纳的一个安全营地。
他们不知道的是,安全部队已经开始袭击村庄。
村民质疑警方说法
警方据称突击搜查的房屋之一是卡姆利·昆贾姆的家,据她的家人说,她是一个有精神障碍的聋哑女孩。
她的母亲索姆利·昆贾姆说,那天早上,卡姆利正待在家里,从胃痛中恢复过来,大约上午 9 点,一小群包括女性在内的安全人员在上午 9 点左右闯入家中,将她拖了出来。
索姆利抗议说,卡姆利身体不舒服,她说,女性安全人员告诉她,如果需要,他们会带她去医院。
卡姆利的祖母乔吉回忆说,她看到工作人员带着她的孙女离开了,不是沿着村庄的小路,而是穿过一条森林路线。这让她担心她的孙女可能会遭到性侵犯。
第二天,卡姆利的嫂子艾特·昆贾姆进入森林时,发现了卡姆利的手镯。
卡姆利再也没有回来。后来,这家人发现警方把她列入了在冲突中丧生的毛派名单。
索姆利·昆贾姆否认她的女儿是毛派,她说,如果警方怀疑她的女儿有不法行为,为什么不逮捕她,为什么要杀了她?她泪流满面,唱着哀歌悼念女儿:“谁还会叫我‘亚约 (yayo,意思是妈妈)’?我真希望死亡降临是因为你的疾病,而不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
索姆利·昆贾姆 (Somli Kunjam) 举起她女儿的手镯,这是安全部队把她带走后一天从森林里找到的
在其关于此次冲突的新闻声明中,警方声称击毙了来自印度共产党(毛主义)武装部队人民解放游击军 (People’s Liberation Guerilla Army) 第 2 连的 13 名毛派干部。
但村民们已经准备了另一份名单,根据这份名单,13 名死者中有 10 人是毛派。但另外三人,包括卡姆利,都是平民。
根据名单,另一名平民是 25 岁的柴图·波塔姆,我在医院里见过他的家人。
现在,在南德拉邻近的科尔乔利村,他的妻子索米·波塔姆说,她发现很难从医院里那些伤痕累累的脸上认出她的丈夫,直到她看到了他的脚趾。
索米说,在冲突发生的早晨,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她和她的丈夫在凌晨 4 点左右,在公鸡第一次啼叫的时候,被马苏梅塔山上传来的枪声惊醒。她说,上午 7 点左右枪声停止后,柴图冒险进入了森林——现在是长叶马府油树 (mahua,又名长叶紫荆木) 开花的季节,这位六个孩子的父亲不想把一个早晨浪费在家里坐着。每年马鲁瓦树季节,阿迪瓦西人都会收集从马鲁瓦树上掉下来的花朵,晒干后拿到附近的市场上换取其他商品。
索米说,她本想在当天晚些时候做完饭、喂饱六个孩子后再和丈夫一起去,但安全部队在该地区出没的消息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柴图那天没有回来。第二天,当警方发布了一份关于科尔乔利-南德拉森林遭遇战造成 13 人死亡的声明时,他的家人惊慌失措,急忙赶往比贾布尔。
4 月 4 日,他们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找到了柴图·波塔姆的尸体,尸体用塑料布包裹着,警方认定他是一名毛派。索米说,她当场提出抗议,告诉警方她的丈夫是平民,但他们不听她的。她默默地带着丈夫的尸体回来了。
Scroll 媒体联系了比贾布尔警察局长,就这些指控征求他的回应。他没有回复电话或短信。
当被问及是否打算为丈夫的死讨回公道时,索米说:”如果得到支持,我会的:”如果得到支持,我会的”。
柴图·波塔姆 (Chaitu Potam) 的妻子索米·波塔姆 (Somi Potam) 和她的六个孩子以及嫂子在他们家的泥房外
被迫装运尸体
4 月 2 日上午,祭司索努·拉库说,在被警察拘留几个小时后,他和另外五个人挤在帕尔纳营地里过夜,远离村庄。
拉库回忆说,第二天早上 7 点左右,他们被要求将 11 具尸体装到两辆大型 SUV 中——五具尸体装在一辆车里,其余六具装在另一辆车里。
中午时分,又运来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他们认出是卡姆利·昆贾姆的,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具尸体穿着毛派制服。祭司回忆说,尽管卡姆利的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就好像有人用石头砸了她一样,他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脸,以示她的脸是如何毁容的——但他还是能够从她的眼睛和她嘴巴的形状认出她。
另一具尸体是附近梅塔帕尔村的一名年轻人,拉库说他是毛派分子。
他指出,大多数尸体都很难辨认,因为他们的脸被打得伤痕累累,浑身是血。他回忆说,当他们谈论尸体的状况时,警察斥责了他们,并要求他们迅速将尸体装车。
尸体被用车运到贾伊特卢尔 (Jaitlur),然后用直升机运往比贾布尔,而这六个人则乘车前往地区总部。他们又被警方关押了四天,直到 4 月 7 日上午才被释放。
近距离射击
被安全部队拘留的不止这六个人。
正如警方在 4 月 5 日发布的声明中指出的那样,一名叫做苏德鲁·昆贾姆的男子和两名分别叫做艾提·普内姆和玛尔蒂·昆贾姆的女子“在看到部队时试图逃跑,因此被围捕。声明又补充说,另外两名男子,艾图·普内姆和恩库·普内姆,也被逮捕了,因为警方对他们发出了逮捕令。
但是,警方声明对另一起拘留事件只字未提。
4 月 4 日,在医院大院里,柴图·波塔姆的侄子告诉我,他在警察局里见过一个叫做萨里拉·波塔姆的年轻女孩。4 月 8 日,我在她在科尔乔利村见到了她的家人。他们告诉我,警方在 4 月 2 日早上带走了萨里拉,当时她正在家里舂米。
萨里拉的祖母乔吉·波塔姆透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说,在附近山上的枪声停止后,大约在中午时分,一个穿着绿色花纹纱裙的女人匆匆走进她们家,开始换衣服。当被问及这个女人是否是毛派时,乔吉说她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
当安全部队闯入时,乔吉·昆贾姆 (Jogi Kunjam) 正待在家里
很快,安全人员就跟着她的脚步来了。乔吉讲述说,他们进了屋,把那个女人拉了出来,带到后院,让她穿上毛派制服。我问,制服是从哪里来的?乔吉说,可能是安全部队带来的。
警察把那个女人拖走了。他们还带走了萨里拉,当时她正坐在门廊上舂米。乔吉说,这两个人被带到了一段距离之外。但她和她的儿媳能够躲在一棵树后观察他们。她回忆说,她看到安全人员包围了那个女人。接着,乔吉听到一声枪响。那个女人被杀了。
乔吉这会儿停顿了一下,回到屋里,拿出那个女人穿过的衣服——一件绿色带蓝色印花的纱裙,一条红色衬裙和一件红格子衬衫。
那个不知名女人的衣服还留在村子里
萨里拉活了下来。4 月 7 日,她从警察局被释放后的第二天,我见到了她。这个女孩和她母亲并排坐在一棵树下,很安静,只有在被问到时才说话。她说,警察把她带到了另一个方向,离他们枪杀那个进入她们家女人的地方有一段距离。
目前还不清楚警方为什么要拘留她。萨里拉说,在警察局里,她和另一个村庄的一个女孩共用一个房间。她们得到了一些干粮,她们就自己做饭。她说,有一天,一个会说冈德语 (Gondi) 的警察让她转过身去,并殴打她,直到她倒下。
她知道她的父母每天都去警察局看她。但警察一直没有让他们见她,直到 4 月 7 日晚上她被释放。
乔吉·波塔姆的房子,从她说的妇女那名被安全部队枪杀的地点望向她的家
警方记录中的死者
动乱发生几天后,村民们对警方的行动感到愤怒。在科尔乔利村,村民们说,在那些逃往森林躲避安全部队的人中,有一个叫做帕普·帕达姆的人。两天后,他的尸体在森林里被发现——他可能是在躲藏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在南德拉,祭司问我:为什么安全部队要进村来恐吓我们?我回问,会不会是因为毛派来参加了乡村节日?祭司坚称,毛派没有出现在村子里。然而,他承认他们曾在附近的马苏梅塔山扎营。
关于毛派会议的详细情况,来自警方 13 名死者名单上的一名男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他住在南德拉附近的一个村庄。我和一个冈德语翻译一起去那个村庄寻找他的家人,以为会发现他们正在服丧。相反,村民们笑着告诉我,那个人还活着。
当我们到达时,他正在附近的湖里捕鱼。冈德语翻译走到湖边,向他解释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他要求不要拍照,也不要透露他的姓名,然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说,4 月 1 日傍晚,当南德拉村的节日接近尾声时,毛派召集了一些村民到附近的马苏梅塔山,他们已经在那里举行了三天的内部会议。
和其他人一样,这名男子在晚上 9 点左右才赶到现场。他估计那里有 150 名身穿制服的毛派成员,以及和他一样的 50 名平民。他不确定毛派想和村民们讨论什么——他只知道会议将在第二天结束。
前一天,一只野熊袭击了他们。因此,当安全部队当晚潜入马苏梅塔山时,毛派误以为他们又遭到了野熊的袭击——直到枪声响起。
这名男子回忆说,第一梭子子弹当成击毙了两名毛派。其他毛派则向安全人员开火还击。在随后的混乱中,这名村民趴在地上躲了一会儿,直到他找到一条穿过森林的逃跑路线。毛派们也设法逃走了。
“部队对他们在伏击中没能抓到那么多毛派成员感到沮丧,所以他们疯狂地冲进了村庄,”这名男子回忆说。他还补充道,毛派也躲进村庄的话没有什么用。
两天后,当这名男子从藏身处出来时,他发现警方已经宣布他是一名已死亡的毛派。我问,是谁把标记着他名字的尸体从医院里领走的?他笑了。他的妻子领走了一名被杀毛派成员的尸体。他说:“我们都在村子里埋葬了他。”
他说,他并不是警方列出的死者名单上唯一的幸存者,这让我更加吃惊。他笑着说,警方声称已经杀死的一名毛派女高级领导人实际上还活着。
他不愿透露更多细节,起身准备离开。当他回到渔网旁时,我就带着更多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返回了。
所有照片均由记者马里尼·苏布拉马尼亚姆拍摄。
翻译:Comi曦方